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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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在心慌氣短之中倉促醒來。
她飛快地跳下床，跌跌撞撞跑去桌邊，猛地拉開抽屜，顫著手把藥倒在手心裏，生咽了進去。
程杉呼吸不暢，伸手捂著胸口，試圖壓抑狂亂的心跳，慢慢地順著桌腿滑坐在地上。
她的頭漸漸低垂下去，整個人蜷起，遠遠看著不過瘦削嶙峋的一捧。
一覺醒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反倒更不平靜。
程杉緩了很久，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她盤腿坐在地毯上，將電腦放在膝頭打開，調出文檔，將這次的夢境如實記錄。
這麽久了，她一點點總結出規律。
文檔中她記錄的夢境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從前的回憶碎片。比如圖書館的相處、年少時期的往事，她如今想來，其實都是記得的片段；
第二類是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的幻境。比如森林裏的猩紅色撒旦，比如海裏長著鹿角宛若游龍般的少年，就像真正的夢境，醒來後會丟失絕大部分內容，只記得一些瑣碎的畫面；
第三類是……今天這種。
夢裏發生的事情有條理有邏輯，甚至連細節都那麽清晰可感，可程杉明確地知道那不是她的記憶——她從沒有和程見溪去過什麽小木屋，更別提什麽同居、纏綿。
不，那個人……甚至不是程見溪。
程杉記起夢中最後一刻葉臻的臉，記起夢裏真實的喜悅、情動和心疼。
她心裏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狠狠一痛，突如其來的心悸讓她難以控制地按住胸口彎下腰去。
程杉喃喃自語。
“為什麽是你？”
程杉胡思亂想許久，翻開通訊錄，給喬恩打越洋電話。
她省去了寒暄，單刀直入：“喬恩，我夢見程見溪了。”
喬恩已經聽程杉說起過她找回記憶的事，她說：“這一次，能完全看清楚臉了嗎？”
程杉因為一些隱秘的情緒，並沒有向她坦誠自己夢見的人是誰。
“但又不太像程見溪。”
“哦？”喬恩似乎對她的話很感興趣，追問道，“怎麽不像了？”
程杉低聲說：“他很好，夢裏我也一直以為他就是程見溪。可是現在想起來，他的語氣、他的行為，和程見溪完全不同。”
喬恩沒說話，似乎在等程杉繼續說下去。
程杉說：“我們在一間小木屋裏，是托斯卡納風格的裝飾。喬恩，又是意大利。意大利……我總覺得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可你知道的，我也只是去那裏旅游過。”
“你先別急著下定論。小杉，意式風格裝修隨處可見。在中國也有這樣的木屋公寓，這不能代表什麽。”喬恩說，“重點在於，這個夢的預兆。”
“預兆？”
“我堅持的觀點是，夢境是人潛意識的一種反饋。”喬恩說，“或許只是你已經做好準備，要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了。”
“但夢裏那個人……”程杉脫口道，“在我認識他之前就存在的。”
“他？”喬恩笑道，“看來真的有一段新感情了。”
程杉沒吭聲。
“小杉，這幾年我也算是陪你一路走過來的。”喬恩語重心長道，“我很高興你還能有這樣為一個人糾結、夜不能寐的時刻，而不是置身事外地去看待身邊的人。”
她說：“也許你要試著別跟過去的自己較勁——沒有人是該抱著回憶過日子的。”
程杉低聲說：“我這樣的人，隨時可能因為一些奇怪的誘因發病，會做莫名的夢，會在夜半醒來就不能入睡。”
我這樣的人，怎麽愛人。
喬恩鼓勵她道：“會越來越好的。小杉，你已經能夠面對全部的自己，只要你堅持服藥，病情不會再反覆的。”
程杉並不認可她的話。
她在心裏說，如果我已經面對了全部的自己，怎麽還會覺得心裏有一整塊空洞無從填補。
為什麽總會覺得有太多自己抓不住的情緒和一閃而過的畫面。
可她沒有將這些顧慮告訴喬恩。
******
掛了電話後，程杉神思紛亂，於是登上自己的工作郵箱處理郵件。
工作是殺時間的利器，將郵件都處理完，已經到了清晨。
程杉活動了幾下脖子，隨手切換到自己的私人郵箱——她沒有什麽聯系人，所以只是偶爾登錄郵箱，能做的基本上也就是清理清理垃圾廣告郵件。
可當她登上郵箱，卻看見一封私人郵件，發送時間是兩周以前，發件人署名：陸一鳴。
陸一鳴是誰？
程杉疑惑地點開郵件，看見一個壓縮包。
附言道：程杉學姐您好！我為之前沒有體察您的精神狀態而感到抱歉。我將答應發給您的照片都找了出來，如果對您有幫助那就再好不過了。另外，我真的很喜歡您的作品！祝您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程杉腦中有些發脹，額角青筋一跳一跳的。
她隱約想起有這麽個人來，好像是在Q大校慶那天向她提問的男孩子。
可是……後來自己為什麽會追出去找他，甚至還給他留了私人郵箱地址？
程杉那天思緒混亂，以至於現在完全記不起來了。
她點開壓縮包，下載、解壓。
文件夾被命名為“2013-意大利攝影展”。
程杉的神情專註起來，隱隱有什麽預感，她的手指有些顫抖，卻毫不遲疑地點開了。
文件夾裏一共五十多張照片，絕大多數都是攝影展展出的作品照片。
程杉一張張瀏覽過去，面色越來越蒼白。
幾乎都是哥特風格的作品，拍攝主體多為裸露的軀體、殘障、□□、被化妝成的畸形兒……以血腥、背德的方式呈現而出，以期無限接近矛盾、痛苦與死亡。
如果不是看到簽名和最後幾張照片，程杉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作品。
在最後幾張照片裏，程杉看見了自己。
陸一鳴遠遠地拍攝了她的側影，她穿著樣式繁覆的歐式長裙，正神色泰然地同人交談。
程杉挑出那幾張照片，細細看過去，最後目光停留在其中的某一張照片上時，她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一張有自己遠景的照片裏，程杉看見攬著自己的一條手臂，而手臂的主人卻被自己擋了大半。
程杉的手指在觸控板上迅速劃動，將照片放大、再放大。
直到某一刻，她的瞳孔驟然緊縮——
葉臻。
而他露在外手腕外側，分明紋著兩個程杉再熟悉不過的字母。
C·C，雙程。
身體內的血液幾乎在一瞬間湧向大腦，程杉不可置信地緊盯著屏幕，牙關微顫，腦中一團亂麻。
隨之而來的紛亂記憶瞬間將她吞沒，程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天從葉家拿回來的行李箱，從裏面掏出一只收納袋——她想起來，自己那時候帶回來一張照片，就夾在衣服裏。
可那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她竟然選擇性地將它遺忘了。
“愛情像是一字一句讀你，讀你的溫柔，也讀你的暴虐。”
程杉捏著那張哥特風格的照片，仔細比對著照片背後那句話的字跡和陸一鳴給自己發送的照片裏自己手寫的筆跡。
筆跡完全一致！
程杉只覺得周身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捂住嘴，才能保證自己上下牙齒不自主打顫的聲音不至於聽上去那麽可怖。
照片是她拍的，字是她寫的，攝影展也是她辦的。
而這一切，她全都不記得了。
在2013年，在那個她以為自己完全處於病重狀態，混沌狀態的時間裏，她卻好端端的，在意大利，像另一個人一樣活著。
而且，她還和葉臻像情人那樣站在一起。
為什麽？
為什麽葉臻手腕上會有那個紋身？
為什麽她那個時候就會和葉臻在一起？
葉臻……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假裝是第一次見到我，為什麽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怪不得，他那麽了解她，了解她和程見溪的過去。簡直——就像程見溪那樣了解。
怪不得，劉佳琳說葉臻的“前女友”和自己長相相似。
什麽相似？那個人根本就是她！
程杉眼前發花，她分不清是自己熬了通宵產生的視覺幻影，還是眼淚模糊了視線。
她有太多問題要問，可卻不知道該問誰。
喬恩在騙她，葉臻也在騙她。甚至打從一開始，舅舅舅媽也騙了她。
所有人精心編織著同一個謊言。
他們說，程杉呀，程見溪死了，於是你崩潰、生病了。那兩年你病得尤其嚴重：思維混亂，每天靠藥物支撐，所以清醒之後，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
因為每一個人都積極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在這場欺騙她的好戲裏演得不亦樂乎。
甚至那些她常年服用的藥物，究竟是在醫治她，還是在麻痹她？
……
再盛大的戲劇終將落幕；再逼真的夢境，終將被現實撕碎。
程杉覺得現在被撕碎的，不是夢境，而是自己。
“程見溪、葉臻……”
過了很久很久，程杉終於扶著桌角站起身來，她低聲喃喃，哭笑不能。
“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樣。那這五年又算什麽？”
程杉把喬恩留給自己的藥一股腦丟進垃圾桶裏。
“你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
十點多的時候，程杉聽見敲門聲。
她深深吸氣，擡手拍了拍臉頰，打起精神走去玄關。從貓眼向外看，葉慕正憂心忡忡地站在門外。
她或許是來當說客的。
正好，程杉也有話想要跟葉臻當面談談。
程杉拉開門，定定地看著葉慕，說：“你來了。”
她的語氣很冷，看向葉慕的目光也帶著審視。
可是這時候的葉慕完全沒有心情分析程杉的表情，她急壞了，一看見門打開，就上前一步，急切道：“小杉，你快去看看我哥吧！”
“他怎麽了。”
“昨天他去找你，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回來以後就發燒了！”葉慕說，“今早文姨才發現的，燒到四十度，幾乎沒有意識了，送去醫院說是急性肺炎，再晚一點可能都……”
她眼圈一紅，聲音放軟了，說：“小杉，我知道劉佳琳說的話很難聽，但是……你什麽解釋都不聽，如果誤會了哥哥，豈不是太傷人了嗎。我確實不太清楚哥哥從前的事，但我相信他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不管怎麽樣，我懇求你能給他一個向你解釋的機會。”
程杉咬著下唇，聽完葉慕全部的話，才慢慢開口：“是，我是誤會了他。”
葉慕心中一喜，旋即看見程杉冷漠的神情，又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麽簡單：“既然是誤會……”
“葉慕，我不是像你哥的前女友。”
程杉望向她，唇邊浮起一絲不知是哀涼還是嘲諷的笑意。
她一字一頓道：“我就是他的前女友。”
葉慕微微張著嘴，好不容易理解過來程杉的這句“繞口令”，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這怎麽可能？
“高中畢業以後，你們都多久沒見了。”
程杉話鋒一轉，緊盯著葉慕，似乎想要從她眼裏看出一些端倪。
“你怎麽能確定，那個人真的是你哥哥？”
葉慕腦子一懵，完全不知道程杉這話從何說起。
“他……他不是我哥，還能是誰？”
“他們瞞得真好。”程杉輕哼一聲，說，“就連葉家自己人，都不知道程見溪是誰。”
這是葉慕第二次聽到程見溪這個名字，她心裏開始發慌，雙唇微顫：“你，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程杉沒有回答她，說：“你不是希望我去看望葉臻嗎，好啊，我現在就去看他。”
葉慕心裏一個咯噔，隱有不好的預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來錯了，程杉看上去像變了一個人：她眼圈發紅，攥著一口氣似的。
像受了重傷的小獸，被逼得退無可退，只能不斷積蓄力量，等著給傷害她的人致命一擊，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也不打算回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拍攝主體多為裸露的軀體、殘障、□□、被化妝成的畸形兒……以血腥、背德的方式呈現而出，以期無限接近矛盾、痛苦與死亡。”一句所描述的哥特作品風格，來自於人們對美國後現代攝影師喬爾·威特金彼得的作品評價。
上篇完結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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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呼吸不暢，伸手捂著胸口，試圖壓抑狂亂的心跳，慢慢地順著桌腿滑坐在地上。
她的頭漸漸低垂下去，整個人蜷起，遠遠看著不過瘦削嶙峋的一捧。
一覺醒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反倒更不平靜。
程杉緩了很久，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她盤腿坐在地毯上，將電腦放在膝頭打開，調出文檔，將這次的夢境如實記錄。
這麽久了，她一點點總結出規律。
文檔中她記錄的夢境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從前的回憶碎片。比如圖書館的相處、年少時期的往事，她如今想來，其實都是記得的片段；
第二類是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的幻境。比如森林裏的猩紅色撒旦，比如海裏長著鹿角宛若游龍般的少年，就像真正的夢境，醒來後會丟失絕大部分內容，只記得一些瑣碎的畫面；
第三類是……今天這種。
夢裏發生的事情有條理有邏輯，甚至連細節都那麽清晰可感，可程杉明確地知道那不是她的記憶——她從沒有和程見溪去過什麽小木屋，更別提什麽同居、纏綿。
不，那個人……甚至不是程見溪。
程杉記起夢中最後一刻葉臻的臉，記起夢裏真實的喜悅、情動和心疼。
她心裏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狠狠一痛，突如其來的心悸讓她難以控制地按住胸口彎下腰去。
程杉喃喃自語。
“為什麽是你？”
程杉胡思亂想許久，翻開通訊錄，給喬恩打越洋電話。
她省去了寒暄，單刀直入：“喬恩，我夢見程見溪了。”
喬恩已經聽程杉說起過她找回記憶的事，她說：“這一次，能完全看清楚臉了嗎？”
程杉因為一些隱秘的情緒，並沒有向她坦誠自己夢見的人是誰。
“但又不太像程見溪。”
“哦？”喬恩似乎對她的話很感興趣，追問道，“怎麽不像了？”
程杉低聲說：“他很好，夢裏我也一直以為他就是程見溪。可是現在想起來，他的語氣、他的行為，和程見溪完全不同。”
喬恩沒說話，似乎在等程杉繼續說下去。
程杉說：“我們在一間小木屋裏，是托斯卡納風格的裝飾。喬恩，又是意大利。意大利……我總覺得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可你知道的，我也只是去那裏旅游過。”
“你先別急著下定論。小杉，意式風格裝修隨處可見。在中國也有這樣的木屋公寓，這不能代表什麽。”喬恩說，“重點在於，這個夢的預兆。”
“預兆？”
“我堅持的觀點是，夢境是人潛意識的一種反饋。”喬恩說，“或許只是你已經做好準備，要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了。”
“但夢裏那個人……”程杉脫口道，“在我認識他之前就存在的。”
“他？”喬恩笑道，“看來真的有一段新感情了。”
程杉沒吭聲。
“小杉，這幾年我也算是陪你一路走過來的。”喬恩語重心長道，“我很高興你還能有這樣為一個人糾結、夜不能寐的時刻，而不是置身事外地去看待身邊的人。”
她說：“也許你要試著別跟過去的自己較勁——沒有人是該抱著回憶過日子的。”
程杉低聲說：“我這樣的人，隨時可能因為一些奇怪的誘因發病，會做莫名的夢，會在夜半醒來就不能入睡。”
我這樣的人，怎麽愛人。
喬恩鼓勵她道：“會越來越好的。小杉，你已經能夠面對全部的自己，只要你堅持服藥，病情不會再反覆的。”
程杉並不認可她的話。
她在心裏說，如果我已經面對了全部的自己，怎麽還會覺得心裏有一整塊空洞無從填補。
為什麽總會覺得有太多自己抓不住的情緒和一閃而過的畫面。
可她沒有將這些顧慮告訴喬恩。
******
掛了電話後，程杉神思紛亂，於是登上自己的工作郵箱處理郵件。
工作是殺時間的利器，將郵件都處理完，已經到了清晨。
程杉活動了幾下脖子，隨手切換到自己的私人郵箱——她沒有什麽聯系人，所以只是偶爾登錄郵箱，能做的基本上也就是清理清理垃圾廣告郵件。
可當她登上郵箱，卻看見一封私人郵件，發送時間是兩周以前，發件人署名：陸一鳴。
陸一鳴是誰？
程杉疑惑地點開郵件，看見一個壓縮包。
附言道：程杉學姐您好！我為之前沒有體察您的精神狀態而感到抱歉。我將答應發給您的照片都找了出來，如果對您有幫助那就再好不過了。另外，我真的很喜歡您的作品！祝您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程杉腦中有些發脹，額角青筋一跳一跳的。
她隱約想起有這麽個人來，好像是在Q大校慶那天向她提問的男孩子。
可是……後來自己為什麽會追出去找他，甚至還給他留了私人郵箱地址？
程杉那天思緒混亂，以至於現在完全記不起來了。
她點開壓縮包，下載、解壓。
文件夾被命名為“2013-意大利攝影展”。
程杉的神情專註起來，隱隱有什麽預感，她的手指有些顫抖，卻毫不遲疑地點開了。
文件夾裏一共五十多張照片，絕大多數都是攝影展展出的作品照片。
程杉一張張瀏覽過去，面色越來越蒼白。
幾乎都是哥特風格的作品，拍攝主體多為裸露的軀體、殘障、□□、被化妝成的畸形兒……以血腥、背德的方式呈現而出，以期無限接近矛盾、痛苦與死亡。
如果不是看到簽名和最後幾張照片，程杉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作品。
在最後幾張照片裏，程杉看見了自己。
陸一鳴遠遠地拍攝了她的側影，她穿著樣式繁覆的歐式長裙，正神色泰然地同人交談。
程杉挑出那幾張照片，細細看過去，最後目光停留在其中的某一張照片上時，她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一張有自己遠景的照片裏，程杉看見攬著自己的一條手臂，而手臂的主人卻被自己擋了大半。
程杉的手指在觸控板上迅速劃動，將照片放大、再放大。
直到某一刻，她的瞳孔驟然緊縮——
葉臻。
而他露在外手腕外側，分明紋著兩個程杉再熟悉不過的字母。
C·C，雙程。
身體內的血液幾乎在一瞬間湧向大腦，程杉不可置信地緊盯著屏幕，牙關微顫，腦中一團亂麻。
隨之而來的紛亂記憶瞬間將她吞沒，程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天從葉家拿回來的行李箱，從裏面掏出一只收納袋——她想起來，自己那時候帶回來一張照片，就夾在衣服裏。
可那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她竟然選擇性地將它遺忘了。
“愛情像是一字一句讀你，讀你的溫柔，也讀你的暴虐。”
程杉捏著那張哥特風格的照片，仔細比對著照片背後那句話的字跡和陸一鳴給自己發送的照片裏自己手寫的筆跡。
筆跡完全一致！
程杉只覺得周身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捂住嘴，才能保證自己上下牙齒不自主打顫的聲音不至於聽上去那麽可怖。
照片是她拍的，字是她寫的，攝影展也是她辦的。
而這一切，她全都不記得了。
在2013年，在那個她以為自己完全處於病重狀態，混沌狀態的時間裏，她卻好端端的，在意大利，像另一個人一樣活著。
而且，她還和葉臻像情人那樣站在一起。
為什麽？
為什麽葉臻手腕上會有那個紋身？
為什麽她那個時候就會和葉臻在一起？
葉臻……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假裝是第一次見到我，為什麽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怪不得，他那麽了解她，了解她和程見溪的過去。簡直——就像程見溪那樣了解。
怪不得，劉佳琳說葉臻的“前女友”和自己長相相似。
什麽相似？那個人根本就是她！
程杉眼前發花，她分不清是自己熬了通宵產生的視覺幻影，還是眼淚模糊了視線。
她有太多問題要問，可卻不知道該問誰。
喬恩在騙她，葉臻也在騙她。甚至打從一開始，舅舅舅媽也騙了她。
所有人精心編織著同一個謊言。
他們說，程杉呀，程見溪死了，於是你崩潰、生病了。那兩年你病得尤其嚴重：思維混亂，每天靠藥物支撐，所以清醒之後，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
因為每一個人都積極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在這場欺騙她的好戲裏演得不亦樂乎。
甚至那些她常年服用的藥物，究竟是在醫治她，還是在麻痹她？
……
再盛大的戲劇終將落幕；再逼真的夢境，終將被現實撕碎。
程杉覺得現在被撕碎的，不是夢境，而是自己。
“程見溪、葉臻……”
過了很久很久，程杉終於扶著桌角站起身來，她低聲喃喃，哭笑不能。
“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樣。那這五年又算什麽？”
程杉把喬恩留給自己的藥一股腦丟進垃圾桶裏。
“你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
十點多的時候，程杉聽見敲門聲。
她深深吸氣，擡手拍了拍臉頰，打起精神走去玄關。從貓眼向外看，葉慕正憂心忡忡地站在門外。
她或許是來當說客的。
正好，程杉也有話想要跟葉臻當面談談。
程杉拉開門，定定地看著葉慕，說：“你來了。”
她的語氣很冷，看向葉慕的目光也帶著審視。
可是這時候的葉慕完全沒有心情分析程杉的表情，她急壞了，一看見門打開，就上前一步，急切道：“小杉，你快去看看我哥吧！”
“他怎麽了。”
“昨天他去找你，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回來以後就發燒了！”葉慕說，“今早文姨才發現的，燒到四十度，幾乎沒有意識了，送去醫院說是急性肺炎，再晚一點可能都……”
她眼圈一紅，聲音放軟了，說：“小杉，我知道劉佳琳說的話很難聽，但是……你什麽解釋都不聽，如果誤會了哥哥，豈不是太傷人了嗎。我確實不太清楚哥哥從前的事，但我相信他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不管怎麽樣，我懇求你能給他一個向你解釋的機會。”
程杉咬著下唇，聽完葉慕全部的話，才慢慢開口：“是，我是誤會了他。”
葉慕心中一喜，旋即看見程杉冷漠的神情，又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麽簡單：“既然是誤會……”
“葉慕，我不是像你哥的前女友。”
程杉望向她，唇邊浮起一絲不知是哀涼還是嘲諷的笑意。
她一字一頓道：“我就是他的前女友。”
葉慕微微張著嘴，好不容易理解過來程杉的這句“繞口令”，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這怎麽可能？
“高中畢業以後，你們都多久沒見了。”
程杉話鋒一轉，緊盯著葉慕，似乎想要從她眼裏看出一些端倪。
“你怎麽能確定，那個人真的是你哥哥？”
葉慕腦子一懵，完全不知道程杉這話從何說起。
“他……他不是我哥，還能是誰？”
“他們瞞得真好。”程杉輕哼一聲，說，“就連葉家自己人，都不知道程見溪是誰。”
這是葉慕第二次聽到程見溪這個名字，她心裏開始發慌，雙唇微顫：“你，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程杉沒有回答她，說：“你不是希望我去看望葉臻嗎，好啊，我現在就去看他。”
葉慕心裏一個咯噔，隱有不好的預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來錯了，程杉看上去像變了一個人：她眼圈發紅，攥著一口氣似的。
像受了重傷的小獸，被逼得退無可退，只能不斷積蓄力量，等著給傷害她的人致命一擊，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也不打算回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拍攝主體多為裸露的軀體、殘障、□□、被化妝成的畸形兒……以血腥、背德的方式呈現而出，以期無限接近矛盾、痛苦與死亡。”一句所描述的哥特作品風格，來自於人們對美國後現代攝影師喬爾·威特金彼得的作品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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